□ 家洛
大學時候,父親在寫給我的信件中,提起過單位秋游的一件趣事:天剛亮的時候,大家騎著自行車出發(fā),前往鄰縣的撫仙湖游玩。正午到達目的地祿充,大家三五成群地“車水捕魚”,嬉戲歡樂,把捕捉到的抗浪魚,直接投進三腳架上的銅鍋烹煮……每個人花銷了單位8元錢費用,就吃飽喝足了……父親簡單的敘述,讓身在成都念書的我,心底產生了詩意幻想,也成全了我對撫仙湖的無窮遐想。我憧憬著,將來某天,自己也可以呼朋引伴,站在蔚藍的湖水邊,沉浸于自由的濤聲里,縱情高唱,揮斥方遒。這種天真的想法,應該是融入了當年Beyond樂隊《海闊天空》的激昂與桀驁不馴吧!
撫仙湖,位于我的家鄉(xiāng)——云南省玉溪市,《澄江縣志》里稱其為“青魚戲月湖”。她閑臥于澄江、華寧、江川三縣交界的壩子之中,呈南北向倒葫蘆形狀,兩端大,中間窄,湖岸線曲折優(yōu)雅。對于自己家鄉(xiāng)能夠擁有如此神奇的高原湖泊,我感到無上榮光。應該是由于水深和水質的關系,白日里陽光照射下,撫仙湖呈現出不同深淺的藍色湖面,由淺到深,自然排列,就如同一塊巨大的調色板,藍寶石般鑲嵌在高原壩子之中。在我的眼中,美麗動人的撫仙湖,其實更像一件上蒼賜予滇中福地的天然青花瓷器:造型典雅細膩,似水盛,若凈瓶,當然也更如一件傲立的酒樽或者樂器……撫仙湖,在我的人生夢魂當中,向來都是“天地人”三者和諧統一的絕好明證。
參加工作之前,由于地域交通限制,我只是在中學時到過江川海門橋以及連通星云湖、撫仙湖的隔河邊的界魚石游玩,距離真正意義上的撫仙湖其實還有一段距離。那次游玩是在初升高的假期里,父親帶著我們幾個表兄弟,以自行車騎行方式完成的。大學畢業(yè)回到家鄉(xiāng)工作之后,我和同事、家人,因公或者度假去過無數次撫仙湖,但是卻始終沒有能夠找尋到那份珍藏于內心的期許和純真……或許,只能怪當年尚未走出象牙塔的自己,對撫仙湖的期待還是太過于浪漫、縹緲了。
對玉溪本地人文風物方面的興趣,我一直比較濃厚,涉獵了解的東西也相對多些。因此我知道,早在明朝嘉靖年間,謫居云南的巴蜀文人楊慎,就游歷過撫仙湖周邊的澄江、江川、通海等地,之后還寫下了《自江川之澄江贈王鈍庵廷表并柬董西泉云漢三首》,其中兩首絕句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其二云:
澄江色似碧醍醐,萬頃煙波際綠蕪。
只少樓臺相掩映,天然圖畫勝西湖。
其三云:
海螯江蟹四時供,水蓼山花月月紅。
自是人生不行樂,莼鱸何必羨江東。
四百多年前的才子楊慎,機緣巧合游歷飽覽了撫仙湖美景,進而寫下文采飛揚的千古詩篇酬答友人。透過他的字里行間,我依稀可以感覺,詩人內心積滯著的那幾許清寥寡歡,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的生花妙筆,通明透亮地描摹了撫仙湖千古不易的神奇韻味:風物獨絕,妙境天成。滄海桑田,數百年孤寂歲月如同過眼云煙般輕輕穿越。這方山水天地里,唯一沒有發(fā)生太多改變的,也許只有氣貫長虹卻又緘默不語的撫仙湖了,千百年后依然清雅留芳,風采照人。這一切的一切,除了天地造化,我想,更多緣由還是世代熱愛守護著她的淳樸人民吧!
2022年春節(jié)前的周末,女兒由福州大學放假回滇,碰巧我也休假在家。在妻子的強烈推薦下,我們一家三口驅車前往磨豆山游玩。那里是撫仙湖邊新近開發(fā)出來的小眾游玩景點,其最讓人稱道的地方:一是順著狹窄但卻平整的盤山道路,車子居然可以一路通暢直接開到山巔;二是站在碩大的風車旋翼之下,游客可以愜意地飽覽“一山賞三湖”的奇佳景致。撫仙湖、星云湖、杞麓湖,滇中腹地的高原湖泊,宛若三枚明凈純潔的月亮寶石,深邃連珠,和風靜養(yǎng)在高原母親溫柔的懷抱里。唯一感覺有些遺憾的,便是天空上始終鋪陳著一些灰白的風嵐流云,這也使得那三個湖泊都看得不甚舒朗真切,教人生出“浮云遮望眼”的朦朧失望。
當天色漸漸接近黃昏時,我們帶著些許倦怠和遺憾,開始驅車踏上了返程路途。車子沿著瀝青山路,轉過一個又一個山彎子,盤桓向下。當我們就快要行到半山腰的時候,坐在前排副駕的妻子忽然間發(fā)出了孩童般的驚嘆歡呼聲。原來就在我們的車窗外,一片酡紅色的野果刺叢后面,豁然出現了水天一色的仙湖圣境。我匆忙把車子??吭诘缆愤叺陌踩恢?,女兒也從睡夢中醒轉過來。當我們下車行到路邊觀景臺,駐足眺望的時候,我感覺自己的心弦忽然間便被拉了個滿月開。黃昏日落,本已趨近柔弱的斜陽,偏生恰恰穿透了仙湖頭頂的灰白云層,把幾束燦若金絲的光明射線,斜斜地投照在了閃泛粼粼白光的凈水琉璃之上。這個極為特殊的短暫瞬間里,天地光陰似乎全都靜止定格了。我們各自擺弄起身邊手機,拍照錄像,樂趣盎然。這個時間里,我持續(xù)聽到了自己胸腔里堅實而激越的心跳聲音。
“這就是撫仙湖的丁達爾光吧?”女兒喃喃自語道。
“仙湖晚照美景。”妻子笑著說道。
“千年火氣消,一派水波光。”我癡癡地說道:“別人用來贊美青花瓷的詩句,我卻要用它來贊美撫仙湖……”
截至目前,那次磨豆山之行,算是我所遇到過,最接近于心底意象的一次仙湖經歷了。事到如今,我似乎也漸漸明白過來,大概只是內心過于頑固的原因,自己暗里奢求的東西,或許只是短暫的松弛感,或者就是瞬發(fā)的快樂失憶。
時光荏苒,眨眨眼的工夫,距離大學畢業(yè)已經快有30年了?,F如今早已是年邁多病的父親,恐怕記不起,曾經給我講述過跟撫仙湖有關的那些開心趣事了??墒窃谖业膬刃纳钐?,那份特殊的情愫卻久久縈懷,始終未曾放下。或許,父親信件里所描摹的自由況味,如同一首質樸芬芳的散文詩,恰好跟我內心的潛意識同頻共振了吧!那束丁達爾光透過厚重云層,恰好投照在了青蔥少年心靈的柔軟幽靜處,熠熠閃光。那種況味,真的只可意會,無法言傳。
2024年初秋的周末晚上,我從現在工作的城市——江城武漢,給家鄉(xiāng)的父母親打去了電話,主要是問詢父親的肺炎近況,特別是新近發(fā)燒情況。母親認真地告訴我,自從出院回家之后,父親的情況明顯平穩(wěn)下來,特別是心情愉快,配合適度鍛煉,燒也就不發(fā)了,整個人精神了許多。
“他正在看電視,就連你的電話也忙不贏接了。這個夏天,撫仙湖又出現了‘青魚陣’,你爸爸可高興啦……”母親笑呵呵地說道。
結束了和母親的通話,暫時中斷了我對父親身體的擔心與牽掛。母親的話語把我的思緒再次引向了蔚藍深邃的撫仙湖。原來,年逾古稀的父親,在他的內心下,依然眷戀和牽掛著那汪冰清玉潔的深湖凈水。在他的眼里,撫仙湖大概代表了平和與根源,而在我的精神世界里,其實她始終代表著自由和希冀。我暗自下決心,等到下個假期回家,一定要帶上家人重新造訪撫仙湖,而且還要靜靜地住在水邊,逗留一兩個晚上。我要陪著父親在日落日升的萬頃琉璃邊,把五味雜陳的人生況味仔細濯洗。人事有代謝,往來成古今,我要和他繼續(xù)吟哦書寫心靈上的散文詩。一壺清茶,半杯小酒,就著美味的抗浪魚,我們要在幕天席地的云淡風輕里,小憩歌復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