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云秋矣[1]，夜如何其[2]？天澄澄其若拭[3]，漏隱隱以方移[4]。試一望兮，長河之韜映[5]，若有人兮，永夜而因依[6]。彼其躔分兩度，天各一方。會稀別遠，意滿情長[7]。欲渡河兮羌無梁[8]，空鳴機兮不成章[9]。叩角余哀[10]，停梭積恨。四序逴以平分[11]，寸心撫而不定。悲冬夜之幽沈[12]，迷春朝之霽潤[13]，睹夏日之方長，盼秋期而難近。
爾乃商聲淅瀝[14]，素景澄鮮[15]。重輪碾而尋地[16]，破鏡飛而上天[17]。漢影彌潔[18]，宵光轉(zhuǎn)麗[19]。翼聯(lián)烏鵲之群，橋現(xiàn)長虹之勢[20]。逝將渡兮水中央[21]，若已需兮云之際[22]。于是躧纖步以輕揚[23]，搴羽裳而潛泳[24]。玉珮露融，羅紈冰凈[25]。摘華星以為珰[26]，對明蟾而若鏡[27]。笙竽則天籟紆徐[28]，帷幔則彩云掩映。素娥仿佛以行媒[29]，青女飄飖而來媵[30]。古歡更結[31]，離緒重陳[32]。望迢迢而愈遠[33]，情眽眽而難親[34]。幸宿離之不忒[35]，際光景之常新[36]。允惟茲夕，樂過千春[37]。況復嚴更警逝[38]，流光迅驅(qū)。別當久遠，來不須臾[39]。念云端之重阻，眷天路之無期[40]。莫不愿秋夜之如歲，悵秋情之如絲[41]。
乃有繡閣名姝[42]，璇宮麗女[43]，徙倚階除[44]，駢羅椒糈[45]。閑耽時物之新[46]，巧乞天工之與[47]。愛秋華之臨空[48]，快泠風之送暑[49]。婉轉(zhuǎn)芳夜之歌[50]，密昵長生之語[51]。惜光景之常流，恐歡娛之無處[52]。況乃家辭南漢[53]，戍縶幽都[54]。望沙場之凄寂[55]，憶庭草之深蕪。方搗衣而身倦[56]，乍緘書而意孤[57]。望星河之乍轉(zhuǎn)，驚日月之相疏[58]。值天上之佳期，觸人間之別怨。立清庭以無聊，痛河梁之永限[59]。腸膠轕以為轤[60]，意氛氳而若霰[61]。激長歌以心摧[62]，展清商而調(diào)變[63]。
歌曰：樂莫樂兮相於[64]，悲莫悲兮新別離。今夕兮不再，晨光兮已晞[65]。重曰[66]：秋夜良兮秋河皎[67]，度秋風兮長不老。蓀一歲兮一相過，勝人生兮百歲多[68]！
注釋：
[1]云：語助詞?！蹲髠鳌べ夜迥辍罚骸皻q云秋矣，我落其實?！薄2]如何：怎樣。其：語助詞?！对姟ば⊙拧ねチ恰罚骸耙谷绾纹?？夜未央?！薄3]澄（chéng）澄：明凈，清澈。若拭：好像揩擦過一般?！4]漏：漏刻，古代滴水計時的器具。隱隱：隱約，不分明，猶悄悄、漸漸。方：正在。 [5]長河：指夜空中的星河，即銀河，天河。韜映：掩映，隱現(xiàn)明滅。韜：掩藏。映：照耀?！6]永夜：長夜，徹夜。因依：依傍，依戀?！7]“彼其”四句：班固《西都賦》：“臨乎昆明之池，左牽牛而右織女。”《文選》曹植《洛神賦》李善注引曹植《九詠注》：“牽牛為夫，織女為婦，牽牛織女之星各處一旁，七月七日乃得一會?！滨穑╟hán）：日月星辰運行的度次。此指牽?？椗b隔銀河相望?！8]河：銀河。羌：語助詞。梁：橋?！9]鳴機：織布機發(fā)出的聲響。章：織物的紋理?！豆旁娛攀住ぬ鎏鰻颗Ｐ恰罚骸袄w纖擢素手，札札弄機杼。終日不成章，泣涕零如雨。” [10]叩角：敲擊牛角。用寧戚飯牛車下，叩角而歌，齊桓公聞之舉以為相的典故。此句寫牛郎叩角悲歌，哀思綿綿?！11]四序：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。逴（chuò）：遠。此謂漫長。 [12]幽沈：幽暗低沉。沈：同“沉”。 [13]春朝：春日早晨。霽（jì）潤：晴朗鮮潤。霽：雨過天晴?！14]商聲：秋聲。五聲（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）配以四時，商屬秋，故稱商秋。淅瀝：象聲詞，形容雨、雪、落葉等聲音?！15]素景：素秋景色。五行（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）配以四時，金配秋，其色白，故稱秋季為素秋。澄鮮：清朗明麗?！16]重（chóng）輪：日月外圍所現(xiàn)之光圈。尋：依附?！17]破鏡：比喻夫妻分離。此句言地上牛郎織女飛升天界，化為牽牛星和織女星遙隔銀河相望?！18]漢：河漢，銀河。 [19]宵光：夜色，此指月光。麗：光彩煥發(fā)。 [20]“翼聯(lián)”二句：描繪神話傳說中烏鵲搭橋的景象。每年七月初七夜晚，牛郎織女相會，群鵲銜接為橋以渡銀河?！21]逝：通“誓”，表示堅決之意。水中央：天河的中間?！22]需：等待。 [23]躧（xǐ）：同“屣”，鞋。此作動詞用，行走。揚：飛升?！24]搴（qiān）：通“褰”，撩起，揭起。羽裳（cháng）：用鳥羽編織成的衣裙。裳：古稱裙為裳，男女皆服。潛：涉水?！25]“玉珮”二句：玉珮像露珠一樣明潤，羅衣如清水一般潔凈。融：明亮。羅紈（wán）：絲綢?！26]華星：璀璨的星星。珰：古代女子的珠玉耳飾。 [27]明蟾（chán）：明月。蟾：蟾蜍。傳說月中有蟾蜍，故以“蟾”為月的代稱?！28]天籟：自然界的音響。紆徐：形容曲折舒緩的樂曲?！29]素娥：月中嫦娥。行媒：往來說媒撮合?！30]青女：神話傳說中的霜雪之神。飄飖：同“飄搖”，飛揚。來媵（yìng）：相送。 [31]“古歡”句：指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鵲橋歡聚。古歡：往日的歡愛。古：舊，原來。 [32]陳：陳述，傾訴?！33]迢迢：遙遠貌?！豆旁娛攀住ぬ鎏鰻颗Ｐ恰罚骸疤鎏鰻颗Ｐ牵ê訚h女。” [34]眽（mò）眽：亦作“脈脈”，凝視貌?！豆旁娛攀住ぬ鎏鰻颗Ｐ恰罚骸坝凰g，脈脈不得語?！庇H：親近?！35]“幸宿”句：言牛郎織女慶幸久別重逢之日準時無誤。宿離：長久分離。忒（tè）：差誤?！36]際：際遇，適當其時?！37]“允惟”二句：言牛郎織女于七夕之日的一夜聚會，其歡愉幸福，勝過人間之終年廝守。允：誠然，實在。茲：此。千春：千年。春：春季，代指一年?！38]“況復”句：森嚴冰冷的更鼓聲警示著時光的流逝。嚴更：督警夜行的更鼓。 [39]須臾：片刻?！40]“念云”二句：寫牛郎織女“相見時難別亦難”的情狀。眷：顧念。天路：指鵲橋。秦觀《鵲橋仙》：“忍顧鵲橋歸路”。 [41]悵：悵恨。 [42]姝（shū）：美女。 [43]璇（xuán）宮：雕飾華美、結構精巧的宮室。璇：美玉?！44]徙倚：流連徘徊。階除：臺階。 [45]駢羅：駢比，羅列。椒糈（xǔ）：祭獻神靈的花椒和精米。 [46]“閑耽”句：悠閑地賞玩著初秋季節(jié)的時新物品。耽：沉溺，酷嗜?！47]“巧乞”句：寫古代民間七夕乞巧的風俗。陰歷七月七日夜間，婦女穿針向織女星乞求智巧，謂之“乞巧”。天工：造物者。猶天公，本謂天帝，此指織女。與：給予。 [48]秋華：秋月?！49]快：爽適，舒暢。泠（líng）風：小風，和風?！50]芳夜：美好的夜晚?！51]長生之語：永生不渝的誓言。白居易《長恨歌》：“七月七日長生殿，夜半無人私語時。在天愿作比翼鳥，在地愿為連理枝。” [52]無處：無定，無常?！53]南漢（917—971）：五代時十國之一。此泛指廣東、廣西等嶺南地區(qū)?！54]戍縶：出征邊塞，羈留無歸。幽都：古縣名，在今北京西南，此泛指北方邊塞?！55]沙場：平沙曠野，此指戰(zhàn)場?！56]搗衣：古代婦女縫制衣服前，須先將布帛置于砧上，用杵搗平搗軟，是謂“搗衣”。為趕制寒衣，婦女們每于秋夜搗衣，故稱“秋砧”“寒砧”?！57]緘書：寫信封口。意孤：心境孤寂?！58]相疏：相互遠離?！59]河梁：銀河上的鵲橋。限：阻隔?！60]“腸膠轕”句：指愁腸百結。膠轕（gé）：交錯糾纏貌。轤：轆轤，汲取井水的起重裝置。 [61]氛氳（yūn）：盛貌。霰（xiàn）：雪珠，冰粒。形容淚下如霰?！62]“激長”句：長歌當哭，悲傷欲絕。激：激揚。摧：悲傷。 [63]清商：即商聲，古代五音（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）之一?！64]相於：相親近，相友好?！65]晞（xī）：破曉?！66]重（chóng）：猶復歌。 [67]河：銀河。皎：皎潔，明亮潔白?！68]“蓀一”二句：蓀（sūn）：香草名，此代指牛郎織女。相過：相會。過：過訪。秦觀《鵲橋仙》：“金風玉露一相逢，便勝卻人間無數(shù)?！瓋汕槿羰蔷瞄L時，又豈在朝朝暮暮。”
賞析：
方苞是“桐城派”散文的創(chuàng)始人，尊奉程朱理學和唐宋散文。論文提倡“義法”，語言要求“雅潔”，影響頗大。為文簡練雅潔，章法謹嚴，開創(chuàng)了清代古文的新面貌。賦作今存《七思》《七夕賦》《嘉禾賦》《悵春華》四篇。
據(jù)蘇惇元《方望溪先生年譜》附錄《文目編年》，《七夕賦》作于方苞二十至三十歲之間。作者二十三歲與蔡琬結婚，三十九歲不幸喪妻，十六年間，多客居他鄉(xiāng)，夫妻歡聚甚少。“歸休于家，久者乃三數(shù)月耳”；“入居私寢，久者乃旬月耳”。痛定思痛，方苞深情回憶道：“妻常從容語余曰：‘自吾歸于君，吾兩人生辰及伏臘令節(jié)、春秋佳日，君常在外。其相聚，必以事故不得入室?；蜉锬肯鄬?，無歡然握手一笑而為樂者。豈吾與君之結歡至淺邪？’”（《亡妻蔡氏哀辭》）此賦以牛郎織女七夕相會的美麗傳說為題材，通過對天上佳期與人間別怨的生動描述，寄托了作者這種離別相思的真切感受與悲苦情懷，自別于一般的即興應景之作。
牽牛、織女之名最早見于《詩經(jīng)·小雅·大東》，而二星成為夫婦則始于漢代。從此這一題材的作品層出不窮，如《古詩十九首·迢迢牽牛星》，曹丕《燕歌行》，秦觀《鵲橋仙》，均是難得的佳作。以賦而言，謝朓、庾信、王勃都有《七夕賦》傳世，然大抵多應景套語，少真情新意。方苞此作，融入了自己的情感體驗與生活感悟，雖不能推陳出新，陵邁前人，卻也情味真切，寄托遙深。
全篇以遙望星空發(fā)端，悄然引出牛郎織女，起筆自然。中間兩段，對照描寫天上佳期與人間別怨，時空交錯，悲喜相融。狀天上七夕相會的動人情景，“素娥仿佛以行媒，青女飄飖而來媵。古歡更結，離緒重陳”。境界優(yōu)美而高遠；敘人間七夕乞巧風俗與思婦游子相思之苦，情致纏綿而哀婉?！爸堤焐现哑?，觸人間之別怨。立清庭以無聊，痛河梁之永限”。最后以天長地久的頌歌作結，非但深化了七夕歡會的意義，也使人的感情脫俗而升華。
方苞古文大多感情枯淡，生動不足，此賦卻寫得情思浪漫，幻想奇異，可謂難能可貴。其行文多處點化前人七夕詩詞意境，語淺情深。而語言之雅潔，結構之嚴整，又儼然桐城家法。桐城派古文家絕少賦作，此可謂稀者為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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